肖熊软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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凯博凯洁癖
社交自闭人士,虽然很少回复但都会看的,感谢你的评论😇

【凯博♀】The last trip

女博,有点长



【一】



说实在的,干这一行总会碰到奇奇怪怪的人,遇到的太多,也就见怪不怪了。但凯尔希这个人却没有被消泯于我的记忆中,严格来说她并不算什么怪人,至少比起那些杀人犯,或者变态跟踪狂什么要正常得多。来拜托我找人的人太多,让我开始留意她的原因,却是她寻找的对象。

第一次名义上与凯尔希接触是通过中间人,一个身穿显眼蓝色制服的萨卡兹递给我几张照片,他的脸遮在围巾下,显得声音更为厚重。六月的天气却穿成这样,可能是在防矿石病吧?毕竟酒吧里鱼龙混杂,谁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天杀的神经病钻出来,掏出那黑色的石头就冲你划下来。我并没有多在意,烟斗在我的嘴里上下摆动了一下,那令人沉醉的烟雾顺着气管灌进肺里。

“你是在逗我吗?”我觉得自己被愚弄了,恼怒地问道。随手翻了翻那叠照片,果然下面几张也是类似。照片上的人脸被面罩牢牢遮住,别说看出长什么样,连头发是什么颜色都看不出来。

“她从未在照片里露面。”那个萨卡兹如此解释,“凯尔希医生说,她会画几幅肖像给你。但也不排除那人会保持这样的装束。请你留意最近出现的类似身材的女人。”

女人?我皱着眉头,极尽细致地观察那些相片,事实证明这是徒劳。这个人可以说是把自己掩盖得毫无纰漏,隔着一张相片根本看不出一丝端倪。若是没有后面那句保证,想必我二话不说就会拒绝这桩生意。但看着那塞满鼓鼓囊囊一只麻袋的赤金,我终究还是放软了语气。

“好吧,我会注意的。”

第二次则是我与凯尔希的正式见面,我本以为这个隐于背后的金主会继续派中间人与我对接,所以当那个面生的白发菲林掏出一张纸,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凯尔希时,我手里的烟斗差点掉下来。

“这样足够了吗?”她的声音有股无法掩盖的疲惫,但依旧冷冽。不知为何听到她的嗓音,我的背上就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凯尔希本人并不像她的名字一样普通,她身上的气质是无法掩盖的,那种果断冰冷的领导者态度,就像是一柄手术刀一样,让人感觉自己是刀板上的一块鱼肉。我忙不迭陪着笑站起来,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下,小心翼翼地摊开那卷画。一个女人的画像出现在上面。这肖像画简洁明晰,落笔的笔触宛若刀锋,我不仅怀疑这是不是凯尔希亲自画的。

“够了!够了!我明天就派人去帮您找。”

“今晚。”她像是懒得再多说一个字,随便挑了个木椅坐下,看起来在我找到这个人之前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了。我欲哭无泪,却也不敢拒绝凯尔希。原本聚集在酒吧里无所事事的佣兵都被我赶了出去,我对着他们吼道,不找到这个人别想回来。

少了那些混吃等死的下属,刚刚还喧闹犹如集市的酒吧里霎时寂静,只剩调酒师手里的玻璃杯偶尔发出清脆的碰撞。我和凯尔希相对无言,她撑着下巴像是在考虑什么,我的身上则像有蚂蚁在爬。我是不会做出为了缓解气氛,去找凯尔希聊天这种傻事的。阅人无数的经验让我知道,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把时间花费在闲聊上。直觉还告诉我,她在找的那个人绝不是什么普通人物,如果可以的话,我一定会立刻反悔,说我不做这桩生意了。但我不敢和她作对。

凯尔希现在的表情极其微妙,她似乎是在做什么安排,又或是单纯放空大脑回忆往事。无论是哪一种,想必都和那个面罩人脱不了干系。她们之间的关系恐怕也很微妙,我假意抽着烟斗,隔着一层朦胧的烟雾偷看凯尔希的脸。她们或许是仇人,因为凯尔希一直在皱眉,烦躁地敲着椅子的把手。但又不单纯的是仇人,可以看出凯尔希正陷于一种两难抉择的岔路口,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把那人放在何种位置。

我吐出一口烟雾,又开始回忆寻找的目标。她看起来和凯尔希一般年轻,但说实在的,凯尔希给人的感觉太过成熟,因此我也放弃以年龄为根据,来猜测此人躲藏的位置。她显然是个谨小慎微的人,没有露脸,没有留下照片,从另一个方面做到了近乎完美的反侦察,脱掉衣服就能变成另一个人。若是没有见过她容貌的凯尔希,这事掘地三尺也办不成。由此看来凯尔希与她果然不是单纯的仇人,没人会傻到让仇人知晓自己的秘密。

我天马行空地想着与我无关的事,这很罕见,可能是因为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。我沉迷于推理我的客人与我的目标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,沉迷到我没发现烟斗里的烟丝都燃尽了,酒保也收拾干净前台准备下班。只有坐在我对面闭目养神的凯尔希像是被吓到了,从椅子上蹦起来,我才像个偷看被发现的人一样回过神来。

“什么声音?”她看起来有些神经质地四下环顾,头顶的耳朵时不时抖动一下。我心虚地和她一起打量四周,别说刚刚我还在游离神外了,哪怕是现在我竖起耳朵,也分辨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。

“这里楼上住人了?”不愧是菲林,凯尔希没过多久就判断出了声音的来源。她的语气幽幽的,听得我毛骨悚然。我拖着还没痊愈的伤腿和她一起爬上二楼,那里只有一间脏兮兮的杂物间,和几个住着醉醺醺酒鬼的房间。我一个接一个拍着那些房间的门,被我吵醒的人隔着门板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问候了我祖宗十八代。凯尔希则径直走到了杂物间里,那里灰尘扑面,乱糟糟的,可凯尔希却盯着狭小的内间出神。这居然是真实存在的事,我不敢相信,这是头一遭,或许也是最后一遭,我寻找的人居然一直躲在我自己的大本营里,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,她是怎么做到的?

余惧顺着我的脊梁爬上来。一个人可以躲过一群人的视线,自然也可以轻易往水箱里下个毒。还没等我抬起手敲开最后一间房门,凯尔希就直接抬脚踹开了那破旧的木门,像是她确认那个人一定躲在这里一样。空荡荡的房间几乎没有装饰,也就没有能藏下一个大活人的地方。正对面的窗户大敞着,风声呼啸着灌进来,窗帘被吹得呼啦乱响,似乎是快要下暴雨了。

原本住在这里的客人正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,连鼾声都没有了。我被吓了一跳,还以为出了人命,赶紧俯下身试探他的鼻息。凯尔希却一点都不着急,她像是早有预料,用鞋尖蹭开醉汉的领口,一处显眼的针孔露了出来。

“麻药。”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仿佛带了些什么专业的自豪感,“扎个针都这么难看。”

看到我半是疑虑半是恐惧的眼神,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暴露了与目标的亲密感。凯尔希低下头,默不作声地绕着房间寻找蛛丝马迹。她似乎总能发现一些寻常人发现不了的东西,这是一种奇妙的默契感,我才刚刚关上窗户,她就从水泥地面捡起了一根头发。

“现在你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找她了,尽快,要活的。”凯尔希淡漠地吩咐道,用她那恼人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命令着我。我咬着牙,在心里权衡着利弊,破罐子破摔地喊道:“我……”

“对了,请放心,”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,刚刚才转过身的凯尔希突然打断了我的回绝,如此补充道:“她不会杀人,她只会让别人替她杀人。”

“别人里,或许也包括我。”凯尔希危险地眯起眼,那属于猫科动物的细长瞳孔看得我冷汗直冒。她……这是威胁!她们两人之间的争斗,却要拉我下水!

可我无力拒绝,我不敢拒绝,我的牙关忍不住上下打战,凯尔希明显看出了我的恐惧,她满意地转过身去,顺着扶梯离开了酒吧。我颤抖着双手从口袋里摸出那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照片,只想给自己一巴掌。当初怎么就没注意到呢?那古怪面罩人的制服背后贴着正三角的标志,白色的通天巨塔拔地而起。我会被报复的,她从地狱里爬出来也会报复将她捉回来的我。可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,两个怪物相争,而我选择了站在凯尔希这一方。



【二】



我在满是淤泥的山谷里捡到了奇怪的人,她倒在危险的河滩边,浑身上下都是棕色的泥浆,隐约能看到有殷红从其中渗出。我被吓坏了,丢下箩筐就去察看她的状态。她从衣服到脸都被淤泥染得看不出原貌,身上甚至有触目惊心的动物咬痕。我抬头看向悬崖边缘,只能想到她在被猛兽追击的途中,从山崖跃下,得亏昨天下了一场大雨,泥土都松软了不少。我试着背起她,尽管这个人的体重比起寻常成年女性已经够轻了,却也不是我能负担的。于是我只能暂时将她丢下,呼喊着跑回家里,找寻两个哥哥的帮助。

待我大致擦去她身上的泥浆,原本清澈的水已经换了好几盆,这时我才发现她受的伤不止几道撕咬。刀伤,擦伤,甚至还有断裂的木刺插入她的大腿。村里的医生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,我只能按照记忆里一知半解的知识替她处理伤口。因为太过紧张,小刀从我的手里滑到地上,我颤颤巍巍地捡起它,用刀刃抵上木刺的一边。

她居然在这时候张了张口!我的手因为太过震惊而抖了一下,所幸没有划下去。我俯下身,耳朵贴到她的嘴边,试图听清她在说些什么。

“你……刀……”她的声音断断续续,微如蚊吟,“消毒啊……”

我当场呆在原地,不知是因为后怕,还是因为这人伤成这样还敢对救她的人那么嫌弃。恐惧,委屈,庆幸,和其他许多情感一起涌上心头,我直接掉下了眼泪,躺着的人却在说完这句话后,就又陷入了昏迷。我一边用衣袖擦着眼泪,一边将小刀放到煤油灯的火焰上,让火舌舔舐铁块。



几天后,她终于可以正常地说话与摄入饮食了。

虽然还是要呆在床上,不过她至少肉眼可见地正在恢复。与初见的第一印象不同,她实际上沉默安静,我们早晨离家时她还在休息,傍晚归来时她一言不发地靠在墙角。但她也并非不理人,只要我们和她交谈,她还是会回答一切,除了和她自己有关的事。

我问你是谁,她随便说了个名字,假得一听就听出来。

我问你家在哪,她沉默不答。

我去翻她的随身衣物,翻出像是长途旅行带的盘缠。打开袋子看了一眼,我扭头问道,你不会是逃犯吧?

她朝我翻了个白眼。

她唯一不安静的可能就是夜晚,我和她睡在一张床,每到熟睡时她都会控制不住地说梦话,囫囵地轮番喊着几个人的名字,语气听起来像是要哭出来。我惺忪睡眼,费尽力气才辨别出一个凯尔希,因为这个她喊得最清楚,仿佛这个名字早就刻进身体刻进灵魂。我没有点灯,直接爬到另一头拍醒她,那人似乎还没从梦里缓过神来,她近乎条件反射,在一片黑暗中恍惚摸上我的脸,在碰到我皮肤的那一刻又沉默下来。

谁都能看出她有心事的。但谁都看不出她究竟是什么人。那段时间,每当我闲下来的时候,我都要费尽心思去套这个陌生人的话。事实证明功夫不负有心人,铁杵能被磨成针,在被我烦到不耐烦的时候,她终于像是自暴自弃一样说:“好吧,我告诉你。”

“我确实杀了人,现在正在被追杀,马上就会有一个冷面医生过来抓我,结束我悲惨的一生。”她以几倍的语速结束这段话,话音落下后我与她面面相觑,最后我用手指着她的额头,不满地大喊:“你这不是还在骗我嘛!”

“嗯?你怎么看出来的?”她反而来了兴趣,从床上坐起来问我。

虽然这么想很不礼貌,但是不得不说……不得不说。我上下打量她,即便她现在没有受伤,即便她看起来年长我十几岁,恐怕我也能轻易撂翻她。什么样的人能被她杀掉?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束弱不禁风的芦苇,随时都可能伏倒在苇塘里。

但果然还是太不礼貌了,于是我转了下眼珠,编了个理由:“为什么会冒出一个医生?听起来就是你在糊弄人。”

这句话不知戳到她哪里的笑点,总之那人一直在笑,笑得停不下来,笑得流下了眼泪。最后她笑得开始扶着床头咳嗽,比我刚刚想象的芦苇还要脆弱。笑完后她又重新躺下,翻过身不再理我,我等得百无聊赖,准备丢下她离开。她却又在这时轻声道谢:“没想到还会有这段经历,谢谢。”

我停下了脚步,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向我道谢。可能她又睡着了吧?在梦里和那个凯尔希说话。

现在想想,她应该是骗人的高手,表现得乖巧沉默,让我对她放下了戒心,表现得疯疯癫癫,让我以为她的话全是假话。所以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有离开的一天,也没想到我真的会见到凯尔希。

当持续半月的艳阳天逐渐失去气势,早晨起床能感觉到朦胧的雾气,空气中的水分逐渐增多。我推开沾满锈迹的门,便看到一道瘦削的身影立在简陋的院子里。听到我开门的声音,她就睁开了紧闭的双眼,我想象不出她在门外等了多久,她似乎是彬彬有礼地等到我起床,但我却按耐不住心中那不好的预感。

“你好。”她的声音似乎是很贴切这并不燥热的早晨,“我来找暂住你家中的人。”

因为这句话,我心中警铃大作。我从家里走出来,手却在背后拉上了门。她注意到我警惕的动作,却没有多说什么,脚下没有移动一步。

“你是谁。”我问她。

“我叫凯尔希,是个医生。”

“她是谁?”

凯尔希念出了一个名字,我立刻紧随其后摇头:“不,这和我知道的不一样,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。”

她皱起眉头,看起来十分不理解我的所作所为。“请不要这样,你并不知道她是多危险的人。”

哪里危险了?她现在连重一点的板凳都搬不起来。我想如此反问凯尔希,但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。我哽咽着喉咙,挡在了她面前,用尽我一生的勇气拒绝了她:“不行,你不能带走她。”

凯尔希闭上眼,重又睁开,她的脸上隐有怒火,更多的却是满溢而出的悲伤。那不同于冰冷印象的伤感让我呆滞了几秒钟,然而这种悲伤转瞬即逝,凯尔希用冰冷的语气质问道:“为什么你们要这么信任她?”

我还没来得及想清她话里的意思,凯尔希就抬高了音量,足够让屋里的人能听见她的声音。她问道:“博士,你想在这里躲多久?”

屋内屋外同时沉寂了一会,不久后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向外走来,我震惊到根本使不出力气,所以博士轻易地就推开了我抵住的门。她双手扒在门框上,因为仅靠双腿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,但博士还是倔强地抬头直视着凯尔希,眼里没有一丝恐慌或是悔惧。当两人的视线相交时,凯尔希身上的气息更显冰冷,简直就像是要结成冰。

“过来。”凯尔希似乎是在命令她,但语气并无高高在上,就像是两人间最普通不过的交流习惯。博士不停地咳嗽着,她用手掩住下半张脸,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,凯尔希抬起双手扶住了她。

“你守口如瓶,很好,别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。”凯尔希说这话时看向了我,仅仅是几步的距离,我却深刻地感受到与博士间已隔了几个世界,并且这个距离还会继续增加。凯尔希不知从哪拿出一套衣服,抖开,披在了博士身上。没见过的白色标志刻在上面,这种感觉很奇妙,仿佛博士天生就该穿着这套衣服,她穿上它就是博士,脱下它就是另一个人。直到那件外套完全覆盖了她的上半身,我才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全貌,终于理解了凯尔希所说的“危险”意有所指,这让我的身体情不自禁战栗。

“不行!”我突然像疯了一样冲着凯尔希大喊,“你怎么可以这样!你怎么可以带走她?!你不知道她会面临什么吗?!”

原本这些话只是我一时脑热说出来的,但出乎意料,凯尔希干净利落的动作居然因此停滞了几分。反而是博士,她目光惊恐地看了我一眼,又去观察凯尔希的表情,到最后她低下头,声音颤抖,近乎哀求地求我停下。

“够了,够了。”她对我说,“够了,你带我走吧,带我回去。”她紧紧地抓住凯尔希的手腕,像是害怕一旦放开,自己就没有勇气去面对将临的结局。

凯尔希不知为何昂起了头,一言不发地去看向头顶阳光照射下细碎的枝叶。她和博士一个抬头,一个低头,谁都不愿意去注视对方的脸。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,我都明白的事,她们一定比谁都明白。

我从屋内取出博士自己的衣服和物品,递交给凯尔希,她却只是在其中翻出一个陈旧的怀表,然后又将其他的财物交还给我。

“这是答谢。”她说,“谢谢你救了她。”

她的确彬彬有礼,甚至可以说凯尔希比任何一个人都好相处,只是我遇见她们的时机不太对。最好,是吧,比如住在这里,或者其他什么地方,总之远离她们这次生命所遇到的一切,远离那些让她们走向敌对的事物。凯尔希仍然少言寡语,但并非冷若冰霜。博士仍然热情,但并非仅在燃尽生命之火的前夕。直到那时她们才算是真正的互相弥补空缺,而并非现在的拥抱就是互相伤害。

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,目送那两个突如其来出现的人又突然地消失。她们的背影隐没在路口,阳光穿透树叶照在地面,清亮得宛若大梦初醒。



【三】



要说什么样的天气最烦人,除了耗尽煤炭还没有结束的冬天,就数盛夏的暴雨了。这里的雨往往会断断续续,接连下上一个多星期。河水上涨淹到大坝,地势低的地方直接就被淹没,地窖没办法储藏食物,原本用于圈养牲畜的一楼也只能废弃。在这一星期里所有人都无所事事,他们聚在旅店的大堂,比平日更大声地谈笑,喝酒,打牌,试图驱散阴雨天那郁闷的心情。这个星期也是生意最差的时候,没有人愿意出门,自然不可能有人来这里落脚。

那两位客人刚巧赶上了这拦住旅人的暴雨,推开大门时她们的衣服颜色都深了一度。其中一人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,黑色的面罩隔绝了雨水。另一人可就惨了,连发丝都在不停地往下滴水,但她本人看起来毫不在意,随意地朝柜台这里瞥了一眼,说:“一间房。”

我赶紧让人带她们前往二楼的房间,自己则捡了两条干净毛巾就送上去。站在门外,我看到白发的菲林半跪在床前,正帮助另一人脱掉那厚重的防护服,摘下兜帽后,那副苍白的面颊露了出来,明示了主人虚弱的身体。我这才明白她为何要打扮成那样。那人低垂着眼眸,抬手碰上了菲林湿透的鬓发,用手掌去擦拭那湿润的发丝。而对方手上的动作稍微顿了顿,之后不自然地挪动身体,避开了她的触碰。

女人似乎是早有预料,起码她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。她抬起头,一眼发现了正不知所措站在门外的我。我尴尬地抖了抖手里的毛巾,她立刻像是被逗乐了一样,对着我露出一个与虚弱面容不符的灿烂笑容,随后呼唤了一声菲林。

“凯尔希,有人来了。”

凯尔希皱着眉头回头,那眼神让我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身体。她似乎很在意我看到了同伴的容貌,但良好的教养和风度还是让她忍耐了下来。凯尔希接过我手里的东西,按住我的肩膀走到门外,力气大到让我龇牙咧嘴。

“这里有什么医用品吗?”她用屋内人听不见的音量问道,“酒精,无菌棉,纱布,镊子……如果有麻醉药就更好了,算了,有什么就拿什么过来吧。”

“呃,您确定只要这些,不叫个医生吗?”

“我自己就是。”她像是在争分夺秒一般,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,回去时关门的动作也显得粗暴。我突然明白了,她并不是对我不耐烦,她只是在担心某个人的伤势。

我跌跌撞撞地奔下楼,从柜台下翻出尘封的医疗箱。

之后一整晚我都没有见过这两个人走出房门,只有门缝里泄出的白炽灯光能证明治疗还没结束。我将饭菜放在门口,第二天还是原样。临近中午时,我抬头却发现凯尔希正独自靠在门外,只在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烟发呆。她的脚边是一袋被收拾好的垃圾,看来她并不想旅馆的清洁员进去打扰某人。我隐约能看见那里面红白混杂,被血迹染红的绷带和棉花缠在一起。

谁知才到次日,我就见到了重伤的另一人。那天早上我打着哈欠开张了旅馆,尽管这并无必要,反正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入住。在伸了个懒腰后我揉着惺忪的睡眼,一扭头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人。

“啊。”我轻轻地呼喊了一声。她注意到后朝我转过头,那面罩已经重新戴了上去,我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,只能听到她像是被困在空荡荡房间里,显得更为空旷的声音。

“早上好。”

“客人,您起得可真早啊。”我漫不经心地和她客套着。

她似乎是笑了一声,“因为昨天睡的太久了。”

“那位凯尔希女士没起床吗?”

“她反而一整天都没睡呢。”提到凯尔希,不知为何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经意的缓和,打个比方,就像是从阴云里钻出的太阳。

这句话说完,我与她之间陷入长久的沉默。我不是善于攀谈的类型,她似乎也没有聊天的意思,一时间只剩窗外淅沥沥的雨声。雨水滴到玻璃上,顺着光滑的表面往下滑落,汇集,分叉,像是树的分支,又像是脸上交错的泪痕。

她抬着头,茫然问道,“这雨会下多久?”

“起码还得一个星期吧,恐怕得淹到小腿,停了也不能立马上路。”

“太好了。”

“好什么啊,庄稼没法种,店里也没生意,老天爷不给饭吃啊。”我忍不住对她倾吐着抱怨,她很有耐心地听着,在我倒到没东西可倒的时候笑着回应:“这样不是能住久一点吗?是不是能和你多说一些话?”

我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回话,她却像是恶作剧得逞一样满意地回过身。二楼的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凯尔希匆匆赶了下来。走到楼梯中间时她终于看到了坐在窗边的人,这才放下了一颗心,放慢了脚步。

凯尔希看了我一眼,我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地走到了一边。她坐到了那人对面,轻声喊道:“博士。”

“怎么了,你以为我逃走了?”博士没有看她,语气带着一丝讥讽,和刚刚对我说起凯尔希时完全不同。

凯尔希沉默着,“你可以逃走的。”

“但我不想了,我要和你一起回去。”

我站在柜台边,假装擦拭着杯子,根本没有注意她们的谈话,实际上我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,她们那些话钻到我的耳朵里,似乎在昭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。我本以为我能听到更多,可两人似乎比我想得要谨慎,聊到一半她们就换了一种语言,可能是莱塔尼亚,哥伦比亚,甚至是萨卡兹语,总之我一点都听不懂。语言增加了阻碍,我只能用余光瞥向窗边。博士仍没有转过头,仿佛她余下的人生只剩下看雨这一件重要的事要做。凯尔希则看着博士,我不知道她能看出些什么,但她的表情极其复杂,仿佛两种极致的情感正在她心中交烈碰撞。她就这样看着博士,仿佛这样的注视看一眼少一眼。

等到时钟敲过八下,越来越多的人打着哈欠推开房门,那两人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凯尔希这次没有刻意避开与博士的接触,她主动抬起手臂,牵起博士隐藏在黑手套下的手,博士则将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。于是两人就这么保持着搀扶的姿势,一步步走上了扶梯。

又是一整天没有看见凯尔希和博士,在看不到的角落里,我的心神像是被揪住一样不断挣扎。我想去看看她们俩究竟在做什么,她们究竟是什么人,但本能又告诉我不要深究不该知道的事。我只能不停地给自己找点事做,以至于老板都说我今天像打了鸡血一样勤劳。

长时间待在一方屋宇内并不是什么好事,太无聊是会逼疯一个人的。为了消遣这种无聊,每晚都会有人在大堂里喝酒赌博,以熬过这漫长的雨季。我对这件事见怪不怪,我只是没想到居然能看到凯尔希。 

她像一只灵巧的猫从楼上走下来,穿过大堂喧闹的人群,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,就连我也是在听到她的响指声后,才注意到她已经坐到了柜台边。

凯尔希用手指着酒单,示意我给她调一杯烈酒。杯子刚递到手里,她就仰起头一饮而尽。我阻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,凯尔希就像没事人一样,让我给她续上第二杯。

“……您的酒量,真不错。”沉默了半晌,我只能想出这么一句话打破尴尬的气氛。

“你喝得足够多的话也会这样。”她开始小口啜饮第二杯酒,目光漫无目的地打量那些就地取材用扑克赌钱的人。“喝酒和赌博都是一样,熟能生巧。”

这么有趣的理论还是第一次听到,我继续擦着空杯子,没有对她的话发表什么意见。和这两个人独处是完全不同的体验,博士大概是那种会拉着你谈天说地的类型,但和凯尔希待在一起,你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想些话题,她也不会试图和你聊些什么。很难想象这两个人是怎么相处的。

“你早上和她说了些什么?”果不其然,凯尔希不开口则已,一开口就必然有什么事。她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,我相信只要我有一点撒谎的想法,这个与外表全然不符的老练的菲林就会完全看出来。

“什么什么?”我没有隐瞒,“只是一点关于天气的闲聊。”

她依旧看着我,像是一只伏击在草丛里的猞猁,只等一个健步跃出去追逐猎物。

“客人,我们是不会对顾客不安好心的。”

“我不是在担心她,我是在担心你。”凯尔希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,“无论她和你说些什么,不要相信。”

我忍不住紧皱着眉头,越来越搞不懂这两个人的关系。这也太奇怪了,所以凯尔希是什么意思呢?她无微不至地关怀博士,掉过头来却来警告我,她不信任这个人吗?她害怕这个人吗?那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?

我又突然想起早晨的博士,她在我面前和在凯尔希面前表露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,仿佛这两个人得了什么诅咒,一旦让对方读出自己所思所想,就会万劫不复的诅咒。

这太奇怪了。

我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,转身去问凯尔希,此时她已经喝到了第五杯,原本清澈的眼神也变得浑浊。

“你希望雨下得再久一点吗?”我隐晦地问道。

她用手遮住眼睛,整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。我能直观地感受到,这个人身上已经背了太多的沉重负担,而博士既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,也是让她浮在水面上的救命稻草。




无论凯尔希想不想,雨都会停的。

第一天放晴,沉闷了一周之久的旅店充满了久违的开朗笑声。第二天放晴,主干道路的水基本退去,越来越多人退了房。待到第三天,旅店里的人已寥寥无几,凯尔希也到前台办了退房手续,准备第二天离开。

“这场旅行已经太久了。”她说起话来像是在叹气。

哦,原来是在旅行啊,那接下来一定是要回家了吧。我在心里这样解释道,不知是真的恍然大悟,还是在安慰自己。总之在这最后一天,我替她们整理好房间的一切,只等第二天告别。

实际上,这个早晨的大堂里只剩下我和她们两人了。因此博士久违地摘下了兜帽,坐在窗边迎着阳光享用完早餐。她一边用刀叉分割餐肉一边看着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小镇,凯尔希仍旧坐在她对面,却没有像雨天一样直视博士。这可真奇怪,有面罩阻挡时她能够不回避地看着博士,一旦少了面罩,这人反而没有那个想法了。吃完早饭后她们走出了旅馆,博士坐在木栈道的边缘,两条腿悬在空中,凯尔希则站在下方,凭她的身高正好可以让侧脸靠在博士的腿上。她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站就是一上午,偶尔我提着水桶经过时,还能听见她们在交谈。这次两人都没有避讳,用着标准的维多利亚语交流。她们每说一句话都要安静好久,似乎思考回复是一件很费时间,值得慎重的事。

“你有一天会忘了我吗?”博士用手蹭着凯尔希的太阳穴,阳光停留在两人的鼻尖。

沉默。

“还是忘了比较好吧?”博士笑了两声,不知是在调解气氛,还是单纯的自嘲。

“你能忘了我吗?”凯尔希如此反问。

沉默。

“那就别说这种话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令人咋舌的事实,“我会恨你一辈子的,现在也恨。”

像是害怕凯尔希反悔一样,这次博士的回复快的不行。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

“我会承担一切,不会让你为难。”她补充道。

依偎在阳光下,她们的话题又转到其他的地方,似乎再不把握这样攀谈的时光,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了。听着两个不同的声音高低起伏,我似乎明白了什么,但我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。我只觉得眼角酸涩,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到太阳了。但我还是忍不住看向外面,试图将这两个人的背影刻在心里。我看着那两个身影伫立在骄阳下,影子落在她们身后。太阳走得越来越快,她们的影子也逐渐倾斜。

我忍不住感叹道,这次旅行实在是太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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